施予一小心翼翼地帮老于头擦拭着背部的伤口,鲜红的肉痕,看得施予一内心颤抖不已。

要说施予一在洛阳城里打的人,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。只是他何时仔细看过别人的伤口?打了不就打了?难道还有人敢找小爷理论?

老于头察觉到施予一情绪不对,出言宽慰道:“挨两鞭子怕什么?好多人,就连挨鞭子的机会都没了……”

帮老于头擦完伤口,施予一掬水洗了个脸。看着水中的自己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自己这个样子,实在很难跟流民区分开……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等到晚上,再在街边一躺,完美!

狗娘养的夏侯恪!

这些时日,除了赶路,施予一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咒骂夏侯恪。

施予一搀着老于头,回到了专属于流民的街道。

这条残破肮脏的街道两旁,到处都是躺着的人,哀嚎之声不绝于耳。他们衣不蔽体,面色饥黄,身下只垫着稀疏而邋遢的茅草,或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树叶。其拥挤程度,也就比后世阿三的难民窟好那么一点。

施予一寻了个遮风的地方躺了下来。

流民就流民吧,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自己。还是明天一早离开这个破地方,找个地方当山大王去,劫虐一帮官家小姐当压寨夫人,笙歌,也不失为一件快事!

“你也是寿阳那边落难过来的?”

“不,家在阳曲那边。”

“阳曲?那边还没打起来啊?”

……”

施予一话可说,我就随便说个地方,鬼知道阳曲那边打没打起来。

“哎,可怜的娃啊!”看到风尘仆仆的施予一,老于头仿佛明白了什么,深深叹了口气。

老于头是寿阳落难而来的,但是和辽人打仗的兵,哪个地方的没有?看这孩子的样子,显然是爹爹上战场打仗,说不定已经阵亡了,至于娘亲,也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。这孩子定是寻他父亲来了……

战乱,可恶的战乱,让人家破人亡啊!这普天之下,又能有几个人不受到牵连?

老于头满怀感叹,看着这个孩子,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惜。轻轻地拥着施予一,缓缓地入眠。

第一次和流民这般亲密接触,施予一有些不习惯,可是念及老于头算是帮过自己,而且自己这身邋遢样,也不见得比老于头干净多少,也就没有挣扎开。

“油老三,你作甚?”

迷迷糊糊之中,施予一听到了数气急败坏的吼叫声。睁开眼一看,老于头不知去向,只见一个胡子拉碴,头发如鸟窝一般乱的中年人,拖着个扫帚满街瞎跑。随着他的经过,街道上扬起了漫天的尘土。

那些发出吼叫声的,是在街道另一边的年轻人,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。

这些年轻人正喝着府衙发放的稀粥,扬起的尘土漫天飞舞,轻轻地包裹在粥水的表面。

这还怎么喝?

那些年轻人纷纷将粥搁置在一旁,愤怒地咒骂着那个叫油老三的邋遢鬼。

面对咒骂,油老三恍若未闻。他只轻蔑一笑,拿着手中的大缸,慢悠悠地往回走去。他笑嘻嘻地,将那些粥水都倒在了自己的缸里,然后又慢悠悠地走开。

直到手中的缸再装不下,这邋遢鬼才坐在离施予一不远的地方,津津有味地喝起粥来。

施予一暗自好笑,缓缓坐起身,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中年人。

隔着十几丈的距离,有一队差役正在那里施粥。

粥是排队发放的,那些被油老三倒走了粥的年轻人又走过去,想要重新盛一碗。但是到他们的时候,粥已经没了。

望着空落落的大锅,年轻人们怨气更盛,又纷纷回过头来继续咒骂。

他们骂得太过文雅,油老三显然听不懂,从头到尾只是自顾自地吃着,看都没看一眼。

所谓对牛弹琴大概就是这样。

老于头用衣襟遮挡着手中的破碗,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,将粥递给施予一。

“我说老油子,你老是欺负这些小孩子作甚?”

“我?我哪里敢欺负他们?明明是他们自己不要这些粥的!”油老三扬了扬眉毛道。

“他们刚刚落难,还不曾吃过世间的苦……”

“我这是帮助他们适应,他们当感谢我!”

“唉……他们也不容易啊!读书人,读书人哪里吃过这种苦?”老于头叹了口气。

“那待如何?我们这些下贱人就活该受这种苦?”听了这句话,本还笑呵呵的油老三发了飙,他气得满脸通红,呼吸急促,脸上的肥肉不停抖动。

“哟?老油子能耐了啊?会冲老于头发气了!”说话的是一个大叔,或者说比大叔要老一点,四五十岁的样子。

施予一打量了下周围,发现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再就是四五十岁往上的。听这油老三的意思,那些年轻人都是读书人,剩下的这些,一个个看起来都很衰老,起码身体很不利索。

油老三是个例外.

没有壮年人,也没有女人。

施予一笑了笑,将老于头递给他的碗又递了回去。走了两步,凑到那个油老三旁边,轻声问道:“大叔,这里怎么没有看到女人?”

“啥?”油老三有些愣神,回过头,看见是一个年龄如此小的小鬼,面色逐渐古怪,随即哈哈大笑。

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大叔也跟着哈哈大笑。

“我说,小娃娃你才多大?这就想女人了?”

“落难了还惦记着找媳妇呢?年少就是好啊!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油老三笑得直不起腰,稀粥都呛到了鼻子里。

“不是……”被这么一群大叔嘲笑,施予一有些尴尬,满脸涨得通红,急忙摆手解释道:“我不是要找女人,我是问这里怎么没有看到女人……”

施予一捂着眼睛,想要找个洞钻进去。

“嘿嘿!这小娃娃还不好意思了!”

“有啥不好意思的?想女人罢了!只是找媳妇的话……媳妇不好找啊!女人都到浣洗司去了,好歹管饭。要是落难在城外,怕是都活不了几天!”油老三先是调侃着施予一,说着说着,没有了笑意。

“那壮年人呢?怎么壮实点的也看不到?”

“还壮年人呢!都被拉去打仗了!剩下的除了读书人,就是我们这些老弱残疾。皇上不敢逼迫读书人去打仗,下次上战场的,就该是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头咯!”方才跟着笑话的一个老叟出言道。

突然,油老三好奇地盯着施予一:“我说小鬼,你不是什么读书人吧?”

施予一想了想,笑道:“书倒是读过几本,可惜四书五经没看懂,这算不算是读书人?”

油老三闻言哈哈大笑,打量着施予一,摇了摇头,将手中的缸递了出去。

施予一接过来,看了看手中的缸,稍稍犹疑,然后往嘴里喂了一口。

这所谓的粥,比起清水来是要粘稠那么一点点,要说粥的话属实有些过分。姑且叫它浓度高一点的米水吧……面上飘着一些沙尘,下面浮着几粒米,还有碎石子,也难怪那些读书人喝不下去。

要是换做一月之前,施予一死活也不肯喝这种破东西。这一切,都是拜那个该死的夏侯恪所赐!在山里当了好多天的野人,倒是治好了施予一的洁癖。

算了,不干不净,吃了没病,想那么多做什么?

不知想到了什么,施予一突然有些委屈,愣了片刻,泄愤般地又灌了几口米水。

油老三没有看到施予一的表情。只是看到施予一又灌了几大口粥,于是爽朗一笑。

“仗都打到家里了,到处都是灾流民,有的吃就不错了!这些读书人是没吃过苦,待他们再饿几天,就不会挑挑拣拣的了。我说小鬼,你一个人吗?”

施予一点头,想了想,道:“我刚认识于老伯!”

“老于头?”油老三转过头看了眼老于头,又看了看施予一:“也难怪,到这儿的人,除非是那些读书人,不然准第一个认识他!”

老于头嘿嘿地笑了笑。

“我说小娃娃,你也别觉得自己惨。到这儿的每个人都惨,到不了这儿的人更惨!活着的人惨,死了的人也惨……可是人总要活着嘛,活着才有念想……”

油老三像是对施予一说,更像自言自语。当他躺下的时候,眼角几乎没有神采。

施予一望着夜空,心中实在有些憋屈。不就是想救个人罢了,至于把自己发配到这种地方来吗?

失去的总是最好的。不说前世了,便是在洛阳每天飞鹰走狗的日子,哪里不比这好?

心中委屈更甚,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,将剩下的米水一股脑地灌进了肚里。

“哇!你这小鬼!都不知道给老子留点!”油老三怪叫一声,愤怒地看着施予一。

大叔的脸上只有责备的神情,却无责备的意思,

心中苦涩再也忍受不住,两滴眼泪簌簌落下。再看到油老三故作庄重的表情,施予一又忍不住憨笑。于是脸上又是笑,又是泪。

笑不一定是开心,泪不一定就痛苦。个中滋味,冷暖自知。

……

不堪疲惫睡了过去,也不知过去了多久。

就是远处时不时传来鸡鸣,更有更夫反反复复的叫嚷,有些恼人。

施予一总是被惊醒,翻来覆去好久才入睡,然后又被惊醒……

于老头不在旁边,不知又到哪里管闲事去了。

夜很长,似乎总是到不了早上。

施予一翻了个身,想要挣扎入睡。却见远处影影绰绰,好像是点点火光。火光整齐,不断地挪移,离自己越来越近。

待得火光稍微近了一些,总算看出,这一个个带着火光的,是火把。而拿着火把的,好像是差役。

“终于还是来了……”一个不认识的老叟发出一句感叹。

施予一闻声,望了下周围,很多人都没有睡着。

油老三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些手持火把缓缓行进的差役,格外恐惧。他双手不住地在面前抓扯着,直到施予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,他才回过神。

“快藏起来!快藏起来!”回过神的油老三更加神志不清,他按着施予一的脑袋,就往旁边的草垛里塞。

油老三的手掌粗糙,力气又大,他抓扯着施予一的脸,牵动了身上的其他伤口,弄得施予一生疼。

“你干什么啊油大叔?”

“快藏起来!快藏起来!来不及了!”

油老三反反复复就这么两句话。

“藏起来?”施予一疑惑不解。

倒是旁边一个老伯开口,这才为施予一解惑。

“官兵来抓人了……”

“抓人?抓谁?”

“都抓……只要是活的,官兵都抓!”

“我又没犯法,他抓我作甚?”

“犯法?官兵可不管你犯不犯法!那些犯法的早被拉倒战场上去了,死了!都死了!和我们同行的那些壮年,还没进城就被抓起来,拉到战场上去,也死了!现在,该我们了……”

油老三依旧是那副疯癫的状态,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两句话:“快藏起来……来不及了……”

油老三见拉不动施予一,就把那些干草拼命往后者脸上塞。直到弄得施予一满脸都是草屑。

施予一哭笑不得,奋力挣脱了油老三的手。

油老三手中突然空落,先是满脸惶恐,惶恐至极,居然恢复了神智。

“快藏起来!官兵可不管你是谁,他们抓的人,都是去送死的,去了就回不来了!”

“抓人去打辽人么?流民怎么打得过?”

“正是因为打不过,所以说是去送死的啊!”

“我们周朝的军队呢?”

“周朝的军队?周朝就那么点军队了,这些年跟辽人打,跟武朝打,越打越少,再打下去就没兵可打了!正好啊,那些大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们这些流民,拉去战场送死一了百了,换几个辽人可不就赚了?”

施予一沉默无言。

战争年代,人不如畜。可谁能想到,人命居然卑微到这般程度?这些流民,居然就这么一波波地被拉到前线送死,眼下,自己也成为了流民中的一员。

油老三仍旧想要把施予一给藏起来,只是争执的当口,那群官兵已经走到面前。

官兵们站成长长一排,一手拿着火把,一手拿着杀威棍。

领头的官兵寻了块石头坐在上面,扫视了一眼,打量着这些乌七八糟的流民。

不屑地冷笑一声,整理了下手中的帽子,戴正,然后面无表情地道:“所有人,列队!十息不至,打死不论!”

他说了一句话后,便不再开口。旁边有跟班煞有介事地计起了数。

也有官兵骂骂咧咧地去拉人,那些还在睡觉或者是装睡的,官兵直接一棍子就砸下去。几个人背上一瞬间就泛起了鲜红的血印,还有几个人,本就疾病缠身,再加上食不果腹,一棍子下去,当场就被砸死了。

另一队官兵拎着这些死人的脚,如同拖死猪一般拖到路边,堆放在一起。

不多时,所有流民便麻木地站成了一队。远远望去,俱都是四十岁以上的流民,只有施予一一个小孩混在里面。那些读书人和贱民分住在道路的两边。他们不屑于跟这些贱民住在一起,即使是落难,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。

这骄傲,比命重要!

官兵们似乎和这些读书人达成了默契,他们只负责驱赶着贱民,不曾影响到那些落难的读书人。

夜空还是一样的寂静,官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整个街道,照亮了半边城。

乐平城的另一边,只有幽幽暗暗的寥寥几盏灯。

这些贱民们排好队之后,缓缓向城外走去。油老三因为回去拿自己藏在茅草下面那个已经发馊了的窝头,吃了两记棍子。

灯火长龙穿城而过,没有惊扰城中的住民,没有牵连那些落难的读书人。

除了一开始几棍子下去尚有几人发出哀嚎,再无人发出半点声音。

那些发出哀嚎的,都被打死了。

远处是稀稀落落的几声鸡鸣。天还没亮,不知道这些鸡为什么这么急着打鸣。乐平城里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他们也不知道,有一群流民,路过他们的城镇,在某个深夜,奔赴了前方的战场。而路过这里的时候,他们喝了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米粥。


"

点击阅读全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