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常李怀易进宫,还有皇后在一旁调节调节气氛,这几日皇后感染了风寒不便见客。

李怀易和荣德皇帝除了在兴庆殿问候了两句,前往嘉阑殿的一路上都未再开口说话。

这父子两人果然如传闻,李怀易消沉后,荣德皇帝就不怎么待见他,甚至昨日的婚礼也只让邓公公捎了礼金来。

张莺步辇落在李怀易旁边,深觉这场倒春寒又平添了许多冷意。

“三夫人的伤好些了吗?”荣德皇帝突然道。

西北悍匪袭击李怀易得是一年前的事了,只要是活着,再严重的伤都该痊愈了。不知道荣德皇帝这时候问起来是什么意思,张莺答道:“谢陛下记挂,多亏王兄救治,已恙了。”

荣德皇帝颔首,“年前还在担心怀易这小子不闻窗外事,给他指婚没一个看得上的,想着恐怕得孤独终老一辈子了,原来是有你这个珠玉在前。虽然尉樘说是你对怀易一见钟情,但朕看得出来,他对你是有心思的,要不然也不会轻易收了心,是吧。”

荣德皇帝看了眼李怀易,后者像没听见似的,既不搭话,也没什么表情。

“陛下说笑了。与王爷能有今日,还得感念陛下成全。”张莺道。

李怀易拿她挡箭牌,她一早都知道。没想到,在荣德皇帝眼里他们竟然是恩爱两不疑的伴侣,甚至有能耐让消沉了太久的李怀易突然改头换面。不过,荣德皇帝这次判断有误,再过两日,李怀易又会恢复纨绔子弟的行为做派。这两日,李怀易之所以和她短暂的相敬如宾,不过是为了告诉荣德皇帝,他李怀易并非什么都不怕,还是顾忌他这个父皇的。

人一旦有顾忌,那么被顾忌的人就会让这人的日子好过些。

要不是有上一世的遭遇,她也会被李怀易这个扮猪吃老虎的招数给哄骗过去。好在李尉樘疑心病重,如今还在质疑李怀易消极度日的真实性,不然就不会有她这个细作什么事了。

太后所居地名为嘉阑殿。

张莺走在最后随荣德皇帝和李怀易先是进侧殿给一尊佛像上香,再去内殿见到了胧嫜太后,郭嬷嬷难得没出幺蛾子。

蓉贵妃早年逝世,她依照习俗,在宫人的配合下,完成了一系列礼仪。

约莫两炷香,才进入到最后一道——敬茶。

“三夫人去见过汉昌王母妃了吗?”胧嫜太后呷了口茶,面容慵懒。身下的张莺感到托盘震动,随即起了身,正要回话,李怀易却道:“皇祖母,前些日子正是母妃忌日,孙儿已去上过香了。”

“怀易,今日是你大婚第一日,不……”

“母后,既然怀易已经去看过了,近段时日就没必要再去打扰蓉儿了。朕还有些奏折未批,先退下了。”说罢,荣德皇帝起身就要往外走,“怀易,太后身体欠佳,你们就不要打扰她老人家了。”

张莺不是三人心里的蛔虫,她只管做好表面功夫,别的一概不管了。得了厚重赏赐,与荣德皇帝前后脚的功夫,顺顺当当地出了皇城。

在回平威王府的途中,李怀易神神秘秘地下了趟马车,好一会儿才回来。

目光略过张莺,又兀自闭上眼。

一直到下车,张莺习惯性地将手伸了出去,一阵微风扫过,她抬眼一瞧,只剩薛狼尴尬地站在车下,李怀易早潇潇洒洒地溜进王府了。

张莺淡淡地笑笑,没把这些放在心上,邓公公不在,他还装什么呢。

倒是桥梅和薛狼在原地大眼瞪小眼。一个为自家夫人愤愤不平,另一个也可奈何,不知所措。

用过午膳后,张莺去书房继续翻看账目,打算先理清汉昌王府名下财产,尤其是田产、房产、店铺所在的位置和具体经营状况,再分门别类地制定可实行的办法。

大致浏览了一遍账目,确认附近没有脚步声,张莺才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张纸条——“三日后,明牙钱庄地下赌场。”方才趁着李怀易下车的空荡,街边一个小贩递过来的。

她蹙眉思索,李尉樘要实行第一步计划了。

……

初春的天气温差尤其大。

早晨去宫内时,外头吹的风还冷得刺骨。现在逐见暖阳破云,三两柔光打直穿进来。

张莺一面看账目,时不时在空白的本上添两笔,记录有用的条目。桥梅滴答着头研磨,眼睛都快睁不开了,忽地一阵闹腾令她打了寒战。

她同张莺对视一番,正要出房门一查究竟,展庆生恰巧从门外进来,脚步轻快,颧骨翘的老高,像是有什么喜事。

“夫人,王爷请您去前厅一趟。”展庆生急急地呼了口气,“津元城有名的戏法大师,料想是王爷念着新婚头一日,特地请了来给夫人助助兴,请夫人移步吧。”

张莺笔尖一顿,孟砺……

她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腕,携桥梅往前厅去。

要说津元城出名的戏法大师,提起孟砺其实没几个寻常百姓知道。一来是普通百姓没有富裕的钱财,二来是孟砺这个人仅在达官贵人之间热络,经常出入公卿侯府,包括李怀易这里。

上一世,她刚进汉昌王府,见识过孟砺变戏法,确实很有水平,这种能力完全可以令他在津元城一举成名。可偏偏他没有这么做,所幸就当个别人口中趋炎附势的戏子罢了。她有心收拢孟砺于李尉樘麾下,不过对方没有这个意思,倒是和李怀易走得很近。

汉昌王府彻底没落之前,孟砺离开了津元城。

在那之前,听说孟砺来寻过她,不过当时事态紧急,并没有见上面。

王府前厅是个背面开了大口的半开放式花园,一半房厅,一半露天园子。园子前方置了个及膝的高台,足有十几人宽,戏法铺子的人正往台后搬东西,条条架架就快要占了整个园子,闹得沸反盈天。

李怀易甩着扇子歪头巴脑地斜靠在房厅的椅子上,正和旁边的人聊得热络,柳京京手拿一摞纸,细细观赏,眼角溢出的全是赞叹。

拐角处,一抹绿色的身影朝这边走来。

张莺来到李怀易近前,柳京京顺势行了礼。方才坐在旁边的男子起身,身条纤长,恭敬道:“孟砺见过夫人。”

循着声音,张莺才发现这还有第三人,只是旁边有一茂盛绿植,不易发现。

孟砺长发微卷,着身束腰的蓝色盘扣外衣,以流纹白衣打底,显得人春风和煦,连周遭的光线都夹杂着清甜味。

“孟大师,有礼。”张莺道,“待会儿是孟大师主台吗?”

“夫人可能还没见识过孟砺的戏法吧,他呀,在津元城不大出名,但戏法可是变化莫测,业内的行家都很难寻出破绽。”李怀易换了个方向靠,一脸春分得意。

“不仅戏法,孟师傅的书法也相当了得。”柳京京一张一张地将一摞纸平铺在跟前的长桌上,纸面上的字迹苍劲有力,结体宽博而凛然脱俗。

一一看去,张莺一双手抚在那字里行间,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。孟砺写信告知要与她一见,她便是因为字迹才对此人印象如此深刻。

柳京京道:“听说夫人当初深居闺阁,也有一手好字,连教师先生都叹为观止。当日津元城文渊阁曾收录过夫人一副诗帖,不过一场大火后,文渊阁内那些文人墨客的诗帖名迹皆所存无几。幸好当初民女见识过那诗帖,不知今日,真人在此,是否有幸让王爷和孟师傅也见识一番真迹。”

柳京京本以为张莺会斟酌一番,却未想张莺淡淡一笑,“今日本该是孟大师的主场,既然柳姑娘如此要求,那我便盛情难却了。桥梅,去备些墨纸来。”

挑在这个时候试探,柳京京的算盘打得太响。柳京京太小看李尉樘的脑子,也低估了她做杀手那些年养成的耐力。

她能在幽暗的水牢不吃不喝受鞭刑,模仿人的字迹、甚至将张小姐十三年的生平所历丝毫不差地记在脑子里,这些和暗无天日的杀手任务相比,简直是小巫见大巫。

张莺手里行云流水的笔法令孟砺颇为欣赏,他干脆凑近过去,接过桥梅的活,替她研磨。

“各位见笑了。”张莺写好诗帖,轻轻甩了几下,待墨迹差不多干了,才递到几人手中,“我传出去的诗作不多,在津元城文渊阁的那副帖子应该就是这个了。柳姑娘,你仔细瞧瞧,可有错处。”

柳京京神色一黯,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有些失望的表情,赞叹道:“夫人文学才情如此娴熟,果然好笔法。”

“三夫人,这字迹在下甘拜下风。”孟砺连连点头,竟是从诗帖字迹中品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,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张莺,不再说话。

“好了,这些诗词歌赋你们留着以后再探讨吧。孟砺赶快换衣服。”李怀易蹭地站起来,很是急促,边说边往搭台那边做监工去了。

“展庆生!台子搭好没?我不是让你搭好了跟我说吗。你这老小子,我不自称本王说话,你就不听是吧。”

孟砺的戏法大戏到色降临才结束,戏台子留在园子内没有撤。

用晚膳的时候,张莺才知道怎么一回事。李怀易颇为无赖地拉着孟砺谈论起了今天的表演,连饭也没吃几口。临时付了孟砺两日的钱,干脆留他在府中歇,明日午时一过,再接着演。

孟砺脾气倒是好得很,没有因李怀易临时起意的泼皮作态而生出一点不乐意,仅抱歉地跟她打了声招呼。

书房的烛火还燃着,展庆生站在书桌前,有些难为情,“夫人,真要这么做,王爷会扒了我的皮的。”

“这件事我有分寸,你明日只管早些出去,把我吩咐给你的事办了。”张莺头也不抬,心思全在账本上。

总账目不清不楚,恐怕还得去各个铺子把具体的账本一并收回来。

“诶!”

展庆生提溜着步子出了房门,望着黑压压的天,为他家王爷祈祷。

“夫人,您那么着急干什么呢?”桥梅一脸疑惑,“王爷现在这副样子,三两下要让他振作起来,恐怕会适得其反。”

房内悠悠的烛光一荡一荡地在她脸颊晃荡,依稀能看见微微凸起的疤痕,她叹了口气,“桥梅,如果他真如传言那样因为眼疾而一发不振,那我再怎么做都没用。但他若只是掩人耳目,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他知道时间不多,等不得了。”

“夫人,你是说……“

张莺往嘴边做了个手势。再往深的事不便让桥梅了解。

这一世,她只想让桥梅远离这些尔虞我诈,平平安安地将她摘出去。

第二日,一大早,展庆生偷偷摸摸提回来一个木箱,身后还带了两人,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院找张莺去了。

正值早膳,到食房时,展庆生背对着她往右边挪了两步,只见座位上空荡荡的,果不见李怀易人。

向展庆生确认了一遍,李怀易这个时辰还在和周公拥抱,得日上三竿才有动静。

张莺叹了口气,恐怕让李怀易重拾当年战场风采任重而道远。

她低头吩咐了桥梅两句,展庆生正一脸憋屈地等着夫人对他这个不称职的管事发落。他实在没有办法,王爷一睡觉,就算遇到地动山摇,也只是借势翻个身,继续天昏地暗,没有白天,只有黑夜。

还禁止有人叫醒,一叫那才堪比地动山摇,大半个王府都能听见他的咆哮。

屋子静默了一会儿,就见桥梅捂嘴笑了,迈着轻快的步子,步上廊道。

展庆生正望着,就听张莺喊了他一声,他哆嗦了两下肩膀,“诶!夫人,您罚我吧。”

张莺嗤笑一声,瞟见了那个木箱,上面还有菜花的余迹,“你办成了事,我罚你做什么。你先收些账本回来,去城边稍远的几家店铺。记住,无论真的假的,我都要。若有人问起就称是王爷缺钱花,要从名下的铺子里允些银两出来。对了,让薛狼同你一道,就说是怕人闹事,护你周全。”

展庆生接过桥梅递来的纸条,顿时吃了一惊。

这上面几家店铺是汉昌王府从前得的赏赐,三王爷不管不顾许久了。又因为在津元城另一角,府中来回至少半日多。基本算是自生自灭了,他也只是每个季度去收一次账本。

店内的人是能敷衍就敷衍,明面上的账本上是挤不出一点油水的。

奈何这是皇家铺子,就是铺子内的相应人手也皆是宫中指派,不能随意转让、更禁止私自遣散。

他苦此久矣。

再者,就算夫人要让他在府外躲着王爷,大有打发时间的差事,何苦去这几家、又是远地儿。

主人家的心思,他也不敢多问。硬着头皮答应,正转身要走,张莺叫住他,掷了两锭银子过来,“去外面吃好点。等你回来的时候,王爷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。”

······

“夫人,我们这样做,会不会太狠了。”

主仆两人一站一蹲在李怀易房门口,里头传来阵阵鼾声,在寂静的院内尤为刺耳。隔着木箱的网纱,桥梅不敢再看里头的东西,与心不忍地往开了门缝的房内望去。

张莺把从展庆生那儿诓来的钥匙别在腰间,面无表情,冷不丁地来了一句“棍棒底下出孝子。”

这莫名的话,让桥梅匪夷所思。

“意思差不多。展庆生已经舍身犯死,我们不能辜负他一番努力。“

“那夫人,我放进去啦?”

接收到肯定的信号,桥梅固定好手衣,深吸一口气把木箱开了口推进去后,将刚刚破口而出的“嗡嗡”声关在屋内。

“桥梅,吩咐下去,让院里的人都穿严实点。”张莺道。

不一会儿,妙岚院内传来一声声凄厉惨叫。

闻声而去的下人赶过去,临到门口皆停住了脚步。

就见突然从里院窜出一个满脸包的怪物,支支吾吾地往外吼,身后跟着一群密密匝匝的蜜蜂。众人定睛一瞧,才发现那被追得满地跑的人就是他们家王爷。

一会儿上假山、爬枝桠,一只鞋也不见了踪影,又一边滋哇乱叫。

“展庆生!你个老小子去哪儿了!薛狼!你们这些臭虫,你爷爷在此,还敢嚣张。”妙岚外院一片惨状。

众人进退都不是,毕竟捉蜜蜂在场没几个是专业的。

他们在夫人的吩咐下又提前穿了防护的衣物,此时任是再蠢笨的人,也晓得夫人的意思了。

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,张莺来了,她目光随着李怀易的动向流转,一副看热闹的样子,提声道:“王爷,醒了吗?”

李怀易闻声滞了一下,一只蜜蜂瞅准时机,又在他额头上蛰了一针,“张莺,你……给我耍什么花招……”

“王爷可冤枉奴家了。只是奴家瞅着这大好时光,不像王爷被周公耽误了去,才出此下策。”

众人哗然,李怀易还在嘴硬,“你赶快把这蜜蜂给我收了,要不然……要不然……“

“看来王爷还是不知道问题所在,桥梅,我们走吧。就不耽误王爷和生生物种相处了。”

“诶!你给我回来。”

李怀易半个身子没在池塘里,见她要走,好汉不吃眼前亏,立马服了软,“夫人,我错了,我再也不赖床了。可怜可怜你夫君吧。”

真是不害臊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。张莺尴尬地咳了咳,合掌一拍,角落里出来两人。

“诶,这不是展管家早上带回来的两个人吗?”

张莺吩咐道:“把蜜蜂收起来吧,妙岚院西北侧有处空地,适合种花,以后这些蜜蜂就养在那边吧。”

两个养蜂人应允,三两下就用专门的道具把蜜蜂收拢,听张莺吩咐往西北侧去了。

“来个人,扶王爷进去上药。”

……

“展庆生!你个王八蛋,你出卖我!”

李怀易躲蛰时,基本把整个后背交给了蜜蜂,所以现在整个人是屁股朝天,铺在床上,一脸包,生气表情一做大,就牵一发而动全身,痛得生不如死。

发脾气的表情实在滑稽,展庆生和薛狼跪在地上,憋了一肚子笑。

“还笑!”

展庆生接住扔来的枕头,辩解道:“王爷,这事儿奴才也是被逼无奈。我一早就来叫过您,可您在梦里一脚就把我踹开了,这真不怪我。”

正说着,李怀易就上了气,支棱着脚往外蹦,“我一脚一脚……不怪你?钥匙是你给那疯婆子的吧,我身上的蜂蜜是不是你涂的!”

涂就涂吧,还涂的那么实诚,全身上下,唯恐漏下一点。

展庆生……这孙子,还把薛狼给忽悠出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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